铭记她。刻薄它。剥离他。

皎皎明月,玄丘校尉玉蝴蝶。

“若我走十步不回头。”

 

[1]

今年的风雪落的太早,江南的树梢都挂了霜,似是被雕凿散落的玉屑,晶莹着缀成满枝。

茶馆老板正裹着棉袍从落着雪的桌上救下两盏温茶,暗自感叹着再过半刻许是这几分热气也消散了罢。这冬,倒是来的急了。

 

“老板,上壶热茶。”身后突然响起男子温润的喊声,转身瞥去一眼。一位尚是年轻的长发男子刚从风雪里走到飞檐下,正动作轻缓的将牵引着的女孩身上的积雪弹落下来。

女孩一头青丝及肩,大抵也是刚金钗之年的年纪,一双杏眸清澈,脸蛋甚是雪糯,身着和男子相同的素雪色锦袍。许是因为被那男子保护的太好,发梢上竟也没沾上多少雪色。

 

那男子侧身扬扬袖口,把袍角的落雪抖进风里。

老板领着他们进屋看茶,他倒也是曾经的江湖人士,但这两位的脚步声太过轻巧,想也是在这江湖里飘摇的两帆孤舟。这江湖太过无情,风吹过漫天的雪,似是能吹散过往的枯蝶。可这江湖又太过有情,一柄长剑携着剑穗走过无数山水,为谁消了多少憔悴。

 

老板无声息地叹了口气,提起温好的那壶,濯了两盏茶。

 

[2]

孤阴不长,独阳不生,则天地配以阴阳。如今势力动荡,齐修独身离开百越之地,终是踱进了这风雨江湖。

他初逢见她,倒也是那时候。

太阴弟子向来信奉万物有灵,更何况掌门总是抱着那个叫做月奴的小狐狸。那夜他路过朔梦林,坠进这蝴蝶布成的迷梦网,月色泄了满地,似是踏进了一路霜华。

他依稀瞥见那月下掠过一只白狐,在沉寂的夜晚显得有些突兀。那月下狐正为他引着路,它钻过每一只游离扑朔的粉蝶,在夜里轻快地踱着步。

 

他路过流水,听见潺潺声。

他踩过枯叶,听见嘎吱声。

他绕过蝶群,踏出这梦境。

 

耳畔又响起衣袂掀起的疾风声,齐修拿起手里的铜镜。那镜中恰好映着位女孩的影子,似是唇角勾起。他转身回头,女孩一身云梦门派的素色衣裙,正挑着笼出柔光的灯。

 

“喂,这朔梦林连我门弟子都经常迷路,你是怎么穿过来的。”女孩笑语盈盈,杏眸里缀满了好奇和一闪而过跃跃欲试的光。

 

女孩说她叫初觉,听谷中的姐姐们说这江湖动荡,她决定踏出这云梦林去救死扶伤。

“你又是因为什么离开百越之地的?”女孩正坐在河畔,伸手打捞着水里泄了型的月亮。皎皎明月笼着她,朦胧的眉眼依稀能让人望见她以后会成长为怎样的一位凌厉美人。

 

齐修看着那盏水中月,笑笑。

无非是劫富济贫,拯救苍生。

 

“噗嗤。”初觉笑着回头看他,月色衬着那身金紫色的衣裳,倒真有些仙道封狐的感觉,“我迟早也要去那个江湖看看。”

 

齐修望着她的眼,似是融进雾中花与水中月。

 

“无妨,我带你去。”

 

[3]

这江湖到底有多大,她也是知道的。

师姐总是念叨她女子应当温婉若玉,呆在那云梦谷中好生学习,帮助当地的百姓煎磨药材,她却偏偏走上了背道而驰的那条路。

她穿过旖旎迷梦的花丛,越过清澈叮咚的小溪,放走了指尖上的那尾蝴蝶。她提着手里的引梦灯,佩着腰间的串铃,从此钻进江湖的长风里,一去不回头。

 

她想,也许是有他在的缘故。

那人总是对她笑的柔情,好似能融进朦胧的月色。他习惯给她挑上好的绸缎制成同款的服装,多半都是素色,云梦弟子喜好身着素衣,他甚至为她脱下了那身金紫色的门派衣裳。

倒也不乏她常问他哪儿来的这么鼓的荷包。那人就取下腰间的荷袋,让她看见那上面她曾绣上的歪歪扭扭的花形。看着他挑眉又笑的温柔,唇角勾起轻吐一句:劫富济贫咯。

她不知觉红了脸,似是能闻见他身上花香。

 

那天她仰起头寻着月亮。

他便执起她的手摹着那轮圆月的形。

一呼一吸,一滞一缓。

 

初觉听着他认真的对她喃喃道万物有灵,她掩唇轻笑,调皮心又起,于是巧笑着故意问他。

“那你当初寻见我,是不是也是这万物有灵?”

 

她望见他指尖停顿,转身面向她。月下的公子融进夜色,温润的眼角正瞅着她,夜风扬起他宽大的袖口,在风里平静着起伏。

他尚是年轻,正值翩翩少年郎的年纪。

她看的有些痴了。

 

许久后她听见一声回应。

“嗯。”他盯着她,眸子里净是柔色。“掌门曾常教导我们弟子,万物山水皆有灵。”

“那日我在朔梦林逢见一只白狐,便坠进了我此生见过的最美的梦。”

他顿了顿,语气似是有意轻笑。

“而那最美的迷梦,便是你。”

 

 

窥梦者自戮,医人者自苦。

她从记事起便引人入梦,观梦医心。而这次,他坠进的迷梦,她观到的自心。

怕是引不出也医不好了。

 

[4]

“这风雪还未停。”

齐修将纸伞撑在她头顶,侧身望着她的眸。那双眸常闪着些俏皮的光,灵动又聪慧。而此时那杏眸正望着茶馆外那一望无际的风雪江南,看着落雪挂上枝桠又坠在地上。啪嗒。

他轻笑。

他的小姑娘,不知道又在思忖着什么了。

阳春时的江南很美,热闹喧嚣的茶馆,和杂着柔风的纸鸢。如今只剩冰封着的清泉和干枯的树梢,偶尔还能瞧见几只灰蒙的鸦雀,颇有些肃杀之感。

初觉的眼神越过这江南景,像是在透过它又望着多少这人间。人世欢愉,却情仇难泯。江湖偌大,却也不过是寸风之间。

 

“后悔吗。”齐修望着她,轻缓吐出问句。

她摇摇头,发后坠着的摇铃饰叮铃作响。

“想家吗。”他伸手拿下她发间的碎雪,稚嫩的雪花在温热的指尖上融化,终成湿润。

“同你一起吗。”她笑起来,眉眼弯弯,好像从不疲倦回应他的不安。

 

他们从百越之地和泽畔桃源前启程,踱过夺目温人的三秋素节,赏过那青阳日芳菲林里最美的花,终坠进这万蝶一梦的江湖长风。

人间正值隆冬。

 

“同你一起,我还能继续走。”初觉眨眨眼睛,伸手指着那远处的白雪。

“它好看吗?”

“同你看就是好看。”

 

“笨——蛋!我是说那个雪里打伞的姑娘啦。”初觉咯咯笑个不停,似是满足着他又掉进了她填埋好的陷阱里。倒是和刚刚望着雪景的严肃表情又判若两人。

 

齐修倒也不恼,甚是有种习以为常的神情。

他扬扬伞面的落雪,挑眉开口。

“那自然是我们初初更好看。”一字一顿。

 

想也知道那女孩的脸颊笼上了红晕,半晌才传来一句轻声低喃,笨蛋。

“我要吃桂花糕!”女孩插着腰红着脸对着男子提高音量,软糯的脸蛋像极了透着粉红色的雪团子。

 

“都依你。”

她听见他说。

 

[5]

初觉正嚼着满口的桂花糕,看着对面的翩翩少年郎正轻轻吹着手里那盏温茶送到她嘴边。她心满意足的咽下清甜的糕点,小嘬一口送到唇边的清茶。

齐修伸手把她唇角沾上的碎屑擦去,又在认真的折着些什么。

她探头望去,一对兔子纸偶和些鸟雀形状的纸花在他手里栩栩如生,初觉莞尔。虽然也知道太阴弟子的手都巧的很,尤其折纸偶更是一绝,但平日总是在江湖里陪他行侠仗义和救死扶伤,顺路去赏赏路途里的漂亮风景,倒也是头一回看见他歇下来还折着纸偶。

要是有一日,他们会离开那来去匆匆的江湖,抛开这人间百态凄凉。过着平稳幸福,相夫教子的欢愉生活——又是何种模样。

 

罢了。

他半生不羁在江湖策马,以茶代酒,侠肝义胆见义勇为。

她为这江湖里的万蝶一梦,举灯引梦,摇铃催心救死扶伤。

终也是换得一声,少侠。

 

这风雪终是停了。

齐修把那把挡了雪的赤伞留给了这以后的茶馆过客。他轻柔的牵起初觉的手,继续踏进那衬的天地苍茫一片的序冬。

女孩正踩在雪上,听着细嫩的嘎吱声。细雪烙下这两位侠客的脚印,大大小小,歪歪扭扭着。

初觉突然松开齐修温暖的大手。笑面盈盈的在雪地上跑了十步,头也不回的钻进雪的颜色里。

齐修看着被她开拓出来的一片足印笑而不语。

 

“修修。”女孩转身来轻声唤着他,背后尽是苍茫的前路和冻僵的冰流。

 

“嗯?”齐修也轻轻应着。眼神似是要把她的每一种身影都刻进心底。

 

“若是我走十步不回头。”

“那我仍在你身后。”

 

“倘若你走了十步,百步,千步。只要你有一日回头,初初。”齐修又走上去牵住她的手,紧握着让她感受他掌间的炙热。

“只要你回头,我便在。”

 

“噗嗤。”女孩像初见到他那次轻笑出声,另一只手指着脚边被雪覆上的花丛。

 

“你看,那儿是不是藏着朵花呀。”

 

[6]

“客官,您的伞——”茶馆小二眼尖的看见刚刚两位客人落下的伞,急急忙忙跑出去对着落了满江南的雪地大喊。呼喊声被茫然孤寂的白雪吞没,再也无留声息。

“罢了,人早走了。”茶馆老板倒是不急不躁正吹着唇边的清茶,这茶被濯的次数多了一次,虽摒除了涩感却变得口感有些寡淡。

他捧着茶盏踱在桌旁,望着那把被雪水洇融开赤色纸伞。江湖重在传承,长风能卷过冰雪和春柳,也能揉进三秋和春景。这少侠之名担了多重的分量,人世又何尝不懂。

 

“那二位少侠,倒是留下了他们那半个江湖啊。”

老板抿唇喝了口清茶,视线越过那把路过无数风雪的赤伞,瞥见那长桌上残留的半盘桂花糕和薄薄一片纸偶。

仔细瞧去,那是对儿折的栩栩如生的人型,高挑的男子牵着身旁娇小女孩儿的手。倒是像极了在这茶桌上谈笑风生的两盏茶的客人。

 

老板轻笑。

月色朦胧,衬的风雪都笼上皎洁。又似是白狐潜于夜里,扑朔过这玉灯旁的月下蝶。

恒河沙数,万蝶一梦。

那男子端着铜镜迈步跟在她身后,看她挥动手中灯,等着她每一步回头。

这江湖有一人相陪策马,游离在最美的江南花畔,望着她满脸笑意转星眸。

微笑语还羞,愿郎同白头。

便足矣。




*去年被老板约的clx订制稿子,感觉应该解限了放在这里存一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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